我的奶奶小赵，离家‘’远行‘’十六年了，至今未回。记忆中她还是那个爱穿旗袍，会把自己的头发整理的一丝不乱的时髦阿姨。纵是见我闹着喊她‘’老外‘’、‘’小赵‘’，她也只会怜爱地答应我，继而目不斜视地对着镜子捋着她的头发。     

我承欢她膝下的那些年，她对我虽是宠爱，却也严厉，与一般祖孙感情不同，她在我生命里，更像是一位忘年的好友，教导我许多，关于谋生、关于人事、关于死亡、关于谋生。小赵纵是一介女流，也是修得一身本事。她能写会画，曾经做过画师的她，哪怕在满是雾气的玻璃上，也能三两下画出栩栩如生的可爱兔子。后来母亲告诉我，荒年母亲才出生，小赵背着她四处给别人画像，每月竟能赚得200元，扶养家人。在外公因各种运动被关着的时候，小赵以一己之力养活了一家十口，母亲幼时，虽然家贫，小赵也都给他们吃大米，没有吃过所谓的‘’地瓜米‘’。她还会刻字、印染、划玻璃，小时候在小赵家，常有年轻人来请她印染，也曾开过玻璃店。再往后，她为了生活，也起早贪黑地开过早餐店，专门做锅边，配以她独特配方的油饼和芋头糕，也是引得食客络绎不绝。记得儿时，常有人到小赵的店里，预约第二天的锅边，说是第二天城里的领导下乡指定要吃。她似乎永远都可以举重若轻，艰难有时候就像她手里泼出一碗又一碗的米浆，料理那些困苦，就好似她手中长筷不停地在油锅中翻滚。无论是棉布的、锦缎的旗袍，还是带着油渍的围裙，在她身上都有可以显示出合体，也很应景。‘’出得厅堂，入得厨房‘’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就是她的样子，永远有条不紊，不卑不亢。      

关于人事。现在想来，小赵是一个处理人情世故的高手。小时候，常有邻居来讨教她各种礼数，请教各种关系的处理方法，虽然是些邻里之间的小事。我最让我刮目的，还是她对于父母与子女关系的‘’无为‘’态度。我没见她强烈地干涉过哪个子女的私事，也没见她为难过谁的婚事。儿女成家以后，她也从不在哪个子女家长住，当然除了我家，但是再长也长不过‘’一瓶酒‘’的时间。她爱喝白酒，雷打不动地午餐、晚餐各一小杯。每每来我家小住，爸爸拿酒给她喝，她第一句话永远都是‘’喝完这一瓶我就回家了‘’。大概也因为她永远‘’一瓶酒‘’的分寸，婆媳关系相处得宜，儿媳们甚至争相要小赵过去长住。有时我觉得她和子女之间太过理性，在一些事上未免太要强，但她永远衣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。比如修补房顶这样的事，她也要坚持自己做。那年她56岁吧，前一夜狂风暴雨，新楼的花盆被风吹得砸到了老屋的房顶，砸坏了瓦片，小赵就自个儿架了一个梯子，让我扶着，她就‘’噔噔噔‘’地上二层楼高的房顶修瓦去了，在房顶上也是健步如飞，却把邻居们给吓得不轻，大伙劝她，等你儿子来再修啊。她边修瓦边喊着，‘’等他们回来房子都漏穿了，这点小事我自己弄就可以了。‘’留下扶着梯子的我一脸崇拜。下来以后我问她，‘’你为什么不等你儿子回来修，你有四个儿子呢?‘’她说‘’自己能做的事就不用等他们回来了。‘’其实她儿子不过几小时就下班回来了。在她还身体健康的时候，曾经和我说‘’我不要活得太长，我要在我还能走会跑，还能干活的时候死，那样你们都会一直想念我。‘’嘿! 小赵果然说到做到，时至今日，家里无人不在思念她，忆起深情处，总是眼泛泪光。我佩服她，不仅因为她的淡然和不知辛苦，还有她的练达和妥帖。       关于死亡。小赵五十年代小学毕业，大半生和我外公走南闯北积攒了不少见识，又略懂佛道两家，在我的家乡，算得上是半个‘’先生‘’，也因此常有人向她请教一二。大概与佛、道结缘，她对死生之事，看得算是透彻。小赵走的时候，年纪青嫩得很，六十一虚岁，按照中国人的传统，算是刚上寿。我把她突发急症的原因归咎于郁结成疾，她的大儿子在她离开前104天突发急症去世了，但是在那104天里，她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家人料理儿子的后事，虽是悲伤，我却分毫看不出她悲伤过度。很快，她自己生病了，我母亲虽然瞒着她真实病因，但聪慧的人又怎会不知自己病根何处? 她走得那天，我哭得昏天黑地，望着她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，却也还是觉得她依然很美。如今我即将而立，略微明白她选择死亡时的彻悟与决绝。对，她是自己选择了离开，她甚至已经计算到了自己要离开的日子，清醒地嘱咐了我母亲她身后要安排的事，告诉我母亲，请医生拔去她身上所有的管子，她要走了。也许，小赵至死都像她的名字‘’金菊‘’一样，‘’宁可枝头抱香死，何曾吹落百花中‘’。

亲爱的小赵，转眼我今年二十有九了，虽一事无成，但还自知自在，没有继承你的衣钵，你会的技艺我都不会，唯有热爱旗袍的心与你相同。愿你在天上看见如今的我，能有一丝欣慰，也能有许多理解和支持。因为我像你一样不曾屈服，始终善良。